生命是过程，是过程中的感怀、回忆与沉思。青春是生命之树开出的一朵奇
葩，有人说它应该是个“无忧年代”。然而无忧年代似乎又是多忧的，不信，请
你看看他们的故事……星期一总是多事！早上又起晚了，大刀进行曲已响了一半，
才慌忙火急地从洗手间冲回寝室。桌上的隐形眼镜盒，戴，还是不戴？一念之差，
选择“戴”，说时迟那时快，拧开盒盖拎起镜片撑开杏眼，呀，不好！

    “升旗了你走不走？”室友一边匆匆忙忙往外走一边往脸上狠狠地抹着什么。
“你们先走！”在爱国和抢救两百元一只的隐形眼镜之间，她又一次因一念之差
失足。找，找，找，一边在地上爬来爬去地搜索一边痛骂自己，其实我挺爱国的，
可怎么就老错过表现机会呢？生活真他妈的尴尬。

    对不起对不起，近来不但常手忙脚乱，还口不择言。上课了，她们倒还是一
个个淑女，不是愣愣地瞧着黑板就是愣愣地瞧着书。怕老师多心，只好低头望书；
书盯久了眼睛又发胀，只好抬头望老师，沈仪脑海里不留神就出现绍辉面黄肌瘦
的模样。“我真是苦哇！”她想着，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他。为什么他会生病呢？
为什么他得的是肝病呢？为什么他竟然病到要住院呢？为什么他早不病晚不病就
偏等她要考四级的时候病呢？

    绍辉毕业前，他们过了一段可以算“浪漫”的日子，一直习惯了被他追受他
宠的滋味，一直觉得应该是他体贴她，呵护她，安慰她。可是现在，他们的角色
似乎调换了。绍辉工作后压力很大，单位里竞争激烈，而他又一心想出人头地。
学生时代他一向自视甚高，可他太骄傲太刚直，不懂人际关系，不懂网结四面，
又容易冲动，好打抱不平。过去在学校里沈仪欣赏的那些优点现在到社会上几乎
全成了缺点。眼看他失意受挫，她却爱莫能助，她也不由得一天天烦躁不耐起来。
上个周末已全泡在医院里了，这个星期六去不去看他呢？

    就这样想着想着，糊里糊涂熬过一上午。

    11：25提前下课，冲到食堂，依旧人山人海，各路好汉，虎视眈眈，沈仪知
难而退，到人较少的两支队里买了就走。昨天还自作多情地对人说，虽然学校的
服务设施不是尽善尽美，但一想到希望工程的孩子们也就……今天看来，她这抱
着馒头凉菜落荒而逃的样子，也不比孩子们强多少了！回到寝室，一放下碗，拧
开收音机，伴着小白的音乐礼品卡，享受她的抗战餐。门“砰”的一声被推开，
气急败坏闯进来的是芳儿，其后是笑盈盈的雪晴。“现在的人好不讲公德！”芳
儿一边端碗坐下，一边愤愤地说。“怎么回事？”“买饭时又碰上插队大军，”
雪晴说，“快到手的大白菜丸子落入虎口，只捡到别人不要的破烂。”听了芳儿
一番愤世嫉俗的控诉，沈仪深感到有必要说点什么，否则芳儿又会因为没有共鸣
而痛苦。可是这插队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有什么好说的
呢？

    这时只见雪晴不紧不慢地举起勺子抑扬顿挫地开口了，

    “芳儿，你听我说……”

    “不对，应该是‘奶奶，您听我说！……’”刚进屋不久的贝贝插嘴道。

    “快做你的家教去！”雪晴笑着打了她一下，继续道：“你以为插队加塞的
人是损人利己，其实，你不完全对，我认为，他们的做法实在是损人不利己。我
的理由有三……”

    “得了得了，”雪晴还没讲完第二条，大家就不耐烦地纷纷起身，准备去打
开水，她吐了吐舌，只好作罢，提起水瓶和沈仪一块出了门。

    “你看见星子了吗？”路上她问。

    “没有，”沈仪说，“她老神出鬼没的，怎么了？”

    “她这几天有点不对劲。她有什么心事不大爱跟人说，我们见了都主动关心
一下，别闷着了。”

    沈仪“嗯”了一声，心想：敢情还有比我更苦的人哪！她不由得叹道：“现
在人人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可不是？”雪晴盯着前方说，“你的那位呢？怎么样了？”

    沈仪说正养着呢，可困扰他的不光是病，还因仕途不顺。

    “哟，才工作几年哪？！”雪晴夸张地翻个白眼，“连邓小平伟人呀！都还
在政治上三起三落呢。他个毛头小伙子，路还那么长，‘风物长宜放眼量’，别
搞得身心交瘁的！你得劝劝他。”

    沈仪佩服雪晴举重若轻的本领。她自己却象是风中的草，总在摇摆，在挣扎，
在犹豫。她没有什么固定的远大目标，不知何去何从，平日里过得倒也心满意足，
一到危机时便六神无主。她憎恨黑暗，却只能坐等光明到来。光明来到了，又不
知用它来做什么，对环境她总感到无能为力，对爱情也是。

    一时间，她俩都沉默了，忽然雪晴拉拉沈仪，说：“看见那个小男生吗？刚
才跟我们打招呼的那个？”

    沈仪回头，只见一个挺帅气的背影，她说实在没什么印象，再说人家又不是
跟我打招呼，雪晴很不满地吹吹她额上的碎发：“那个家伙很可爱，可惜你没看
到！”

    “可爱对我也没用啊，”沈仪笑道，“对你说不定可以，喂，是不是有‘那
个’意思？”

    “可能。”雪晴煞有介事地说。

    “那就去接近呗！他对你怎么样？”

    “告诉你啊，我和他根本不了解，超过十分钟的谈话都没有，不过，他怎么
看我都没关系。他喜不喜欢我，了不了解我，甚至，认不认识我都没关系，我又
不打算打扰他的生活，我宁愿远远看他。象这样，在校园里偶尔碰到，笑一笑，
说声你好啊连这一天的阳光都变得好象灿烂起来！”

    “你这柏拉图的爱情真够高尚浪漫的！”

    “什么浪漫！”停了一会儿，雪晴苦笑道，“恰恰相反，我完全是从现实角
度出发，我现在需要的又不是他，我说他可爱，是因为我不了解他，是因为我不
须为他负责，因为我不用为我们的将来工作，前途等等操心。你明白吧？”

    “我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况且，感情这个东西，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各人有各人的
方式，别人明不明白并不重要。我说，你别瞪大眼睛要吃我似的，我不过开开玩
笑罢了，别当真了！”

    雪晴一度是个很憧憬爱情的女孩子，眼下她这番故作轻松的话，叫沈仪听了
很不舒服，可是她又不得不承认有同感。真没想到“两个人”的负担会这么重，
还不如当初远远欣赏。算了，这星期不去看他了。

    下午在图书馆里自习，作业做完了百无聊赖，索性去开掘东西方思想宝库。
先一本正经地翻翻理想人生，再求知若渴地学习友谊爱情，那些形而上的道理，
虽不能全领会，却读着叫人惭愧不已。可怜的绍辉怎么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呢？
爱情是美好的嘛，应该挂着美好的微笑在这个美好的星期六下午去看他。对，去
鼓励他一番，就这么定了！

    晚饭后宿舍仍是一片忙乱，贝贝在一丝不苟地化妆，雪晴伏案奋笔疾书写一
份工作报告，沈仪则翻箱倒柜找绍辉想要的一本书，芳儿进来，冲贝贝笑嘻嘻地
说：“嗬，这么‘小资’呀！”

    贝贝娇嗔着顶了一句：“那隔壁的女孩子天天涂脂抹粉，还不成大资本家？”

    沈仪转过头说：“别争了，依我看，化妆不存在姓社姓资的问题。”

    “说得好，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雪晴放下报告，一拍腿道，“思想觉悟
很高了嘛，沈仪！”

    “得了吧！我早上连升旗仪式都没去呢。”

    芳儿双手友颊，喃喃地说：“你们都这么充实，我该干什么呢？”

    “你该去考ＧＲＥ，”贝贝一本正经地说，“保证你不仅活得有目标，还能
减肥。”

    “你还可以去找个男朋友，”雪晴笑道，“你看，她们仨从来就没闲过。”

    “我申明，”贝贝大叫，“我可没男朋友啊！”

    “那是小姐你的候选人太多，一时定不下来。不过你表现得游刃有余，进退
有度。敌军围困千万重，你自岿然不动。好！”

    芳儿在一旁撇撇嘴：“说找就找，哪那么容易啊？光说我，自己不动……”

    “我？嘿嘿，我现在自身难保，还是少害人害己的好。”

    雪晴说完继续赶她那仿佛总也赶不完的公文。贝贝拎起她那精致的小包一溜
烟儿跑了。芳儿开始叽哩咕噜地背单词，沈仪一边心不在焉地拍打一本书的灰尘，
一边想星期六还要不要去看绍辉。

    这关系继续下去也许真是“害人害己”呢！

    晚上抱着时事政治考纲，望着那一个个说来如数家珍的事件，听来犹如亲人
般的名字，她只觉得一阵阵说不出的空虚。轻手轻脚地走出教室，在长长的昏暗
的走廊尽头，一个人如木雕般伫立在那里，背影竟象是大半天不见人影的星子！
沈仪走过去招呼她，果然是！然而，她回头的刹那，沈仪不禁呆了，她的脸上，
分明挂着泪痕！

    “沈仪，我心里难受，你能陪我转转吗？”

    她俩信步来到操场，凉风习习，月儿正明，温柔的夜色下，星子忽然伏到沈
仪的肩上哭了。“我真想喝酒，喝个一醉方休！是的，一旦醉了，便不用把世间
的事看得太清楚，而看得清楚就是残酷，看得清楚，只会断发现缺憾，让人伤心
……”

    沈仪吓坏了，手足无措地安排她坐在篮球架下，又跑去买了几罐啤酒，虽然
她知道，不能因有缺憾而拒绝清醒，可是她也知道，星子现在更需要的是发泄。

    两个人持着啤酒罐并肩坐着，沈仪递过一方手帕，真诚地说：“这几天你老
不在，今天雪晴还提到你。有什么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会好受些的，对我说说，
好吗？”

    星子望着她，半晌，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来信了。”说着，她抹去眼角的泪水。

    “哦？”

    “他说要分手。”

    “哦”

    “一个死认真的女孩，冒险爱上一个她不了解的人，本来够悲哀了；偏偏这
个人又并不珍惜她的感情，你说这是什么味道？”说着，又擦了擦眼睛。“象我
这样的人，最好不要轻易玩火，但居然还是不听自己反反复复的告诫，‘玩’了
一把，引火上身，除了把心烧痛，最后只剩下一片灰烬，没有别的结果……”

    “当初为什么会喜欢他，我没有想过，现在也觉得奇怪，他并不是我想象中
的白马王子，优秀、英俊、体贴入微……可是那样的人，世上又有几个呢？我没
有去找白马王子，我接受了他，真正地喜欢他，尽管他古里古怪，尽管他是个与
世无争的穷光蛋，他没有钱，我借给他；他有麻烦，我安慰他；我不在乎所有人
的惋惜、疑问，硬给自己背上沉重的十字架，还傻傻地自以为快乐；他对我不冷
不热，我原谅他；甚至他变了心，我还要去苦苦求他！我、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不由得，她又一次泪如泉涌。沈仪温柔地搂过她，让她在自己怀里哭个痛快。
校园里的喷泉如吐珠玉，发出一阵阵清脆的淙淙水声。远处工地上响起一下一下
沉重的夯声。一首熟悉的歌，深沉、忧郁，穿越深邃的夜空，隐隐回荡在耳边

    若爱得深，会不能平衡，

    为情困，磨折了灵魂，

    该爱就爱，该恨的就恨，

    要为自己保留几分！

    她们失神地听着，星子缓缓坐起身来，叹口气说：“过去以为这些歌全是无
病呻吟，现在才知道……”

    “这说明这样的事，这样的感受，不只是你一个人有啊。”

    “可是沈仪，你知道我最悲哀的是什么吗？”

    “这几天我想得格外多，过去我一直觉得，世上每个人都很孤独，所以人们
需要爱。可为什么我们中很少激发起那种不求回报投入地爱一个人的力量呢？是
因为我们每个人都牢牢守着自己的阵地，只是在寂寞时才想去打探一下他人吗？
说来好笑，经过了义务教育到高等教育的我们，肚子里多了点诗书，怎么倒失去
了干干净净的恋爱的心境？失去了那样一种奋不顾身的热情？是不是俗套的爱情
故事令我们发现了爱情的不真实？太多似是而非的理论教我们学会了三思而行？
太多现实主义、功利主义的说教逼我们不得不权衡利弊？而一怀疑、一审慎、一
权衡，许多恋爱在人们眼里便成了闹剧，许多恋爱中的人便成了傻子，就象现在
我在你眼里是个傻子。嘿，人们为什么要这么聪明呢？”“其实我们都很傻。”
“与其说我爱了他一场，不如说我爱了自己一场，爱上了自己‘为爱献身’理想。
可是我的傻子理想，你看见了，就象墙上挂的画，我朝它走去，却被现实的墙壁
撞得头破血流，没有粉身碎骨已是万幸了，我失败了！”

    “不，你没有，”沈仪情不自禁地抗议道，“至少你不是在游戏，不是借爱
情寻欢作乐，靠爱情排忧解闷，至少你真真切切体会了一次！我们大家都有的自
我中心意识，你学会了克服，学会了关心帮助他人，学会不计个人得失，学会无
私的给予。投入地爱一次，不容易啊！你比我们多了一份宝贵的经验。知道吗，
你的话让我很惭愧，你已经走在这条路上，而我，却还在路口徘徊……”“你又
何苦学我？我的这段故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错误。”

    “也许你爱的对象错了，可是你的爱并没有错啊！”

    星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啊，爱是没有错的！

    关于他的故事也快说尽了，星子忽然感到从沉重的忧伤中获得了一种解脱，
啤酒罐里的酒喝光了，就该把罐儿往垃圾桶里一扔，还拿在手里七颠八倒也不会
有什么新的发现，扔了就扔了，没什么可惜。对天空对大地大喊一声：没什么了
不起！然后可以背上行囊继续赶路。

    陪星子回到宿舍楼，沈仪又在外面多呆了一会儿。坐在楼前的长椅上，望着
天上的圆月，她忽然也有了流泪的，然而是微笑着的，他们都是多么的不成熟啊！
星子和那个伤害她的男人，雪晴和她的“距离情人”，以及她和绍辉，天荒地老，
海枯石烂的爱情，他们渴望却并不理解，爱上一个人好容易，爱着一个人也不难，
可是，要永远地去爱一个人，一样事物，却得靠一辈子的学习和探索，他们都还
没长大，对于大到家园，小到自我都无法完全负起责任来，他们心中的爱往往是
海市蜃楼，美丽却虚幻，经不起一点推敲，一些考验，一次打击……

    想着想着，她猛地抬头，竟看见雪晴笑盈盈地站在面前。

    “还不上去睡？我以为你出走了呢！”

    “雪晴，我忽然有了很多感悟。”她想，周末还是得去看绍辉，可她再也不
会傻到逼他一次次“表态”了，“你说，在我们真正懂得爱情以前，一个固定的
名份有何用？一份口头的承诺有何用？”

    雪晴挽着她的手臂，点点头说：“那你怎样才算真正懂得爱情呢？”

    沈仪语塞。

    “小傻瓜，等你真正地完全地懂得爱再去爱，你该到养老院去找老伴儿了！
没准还找不到，还得等下辈子呢！爱是在爱中学会的，就好比，世界很大，可是，
喏，路就在你脚下。”

    沈仪紧紧盯着雪晴：“我奇怪，你从来没恋爱过，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体会呢？”
“谁说我没有恋爱过？我说的爱，不一定针对哪个男孩子呀！可以爱朋友了，爱
家人了，国家了，社会了……瞧，我一唱高调又吓着你了不是？”

    路过楼前的花坛时，沈仪拾起一片掉在地上的花瓣。

    “星子说她的爱象一朵早谢的花。”

    “可是，‘花开不败’，不是吗？”柔和的路灯光下，雪晴的眼睛里闪烁着
什么。其实这个女孩也不是什么都懂，可是她相信花开不败！

    轻轻推开门，室友们已经静静地睡了，还为她俩留着一盏小灯，沈仪悄悄坐
下，凝望着她们熟睡安详的脸，有一股感动涌上心头，在这夏夜无忧的甜梦里，
她们真幸福，在这无忧的年代，我们都很幸福。